无可移易的存在

发布时间:2025-10-10 09:00:23 江苏省盐城凯旋仓储有限公司

我不太能准确描述这种念想,就是时不时地想给程怡老师发个微信。有几次是醒来想和她确认梦里的对话,又或者是现在,我看到红叶尽染山丘,就想问问她要不要来画几张。她如果回了我,或是直接笑盈盈地出现在我目前,我是一点也不会意外的。

1987年我被保送到华东师大。程怡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说“沈公公(沈从文)带着我逛故宫”,“巴老伯(巴金)给我吃冰砖”,我们听听笑笑。那时候的中文系神仙打架,连施蛰存先生这样的老一代都在带学生,“文二代”更是一把一把。但声音那么好听,教职工合唱比赛领唱《长江之歌》一开口别的院系简直要直接弃赛的,不多。她的课格外入耳,不知道是不是人类的无意识就是亲近这样磁性的声音呢?

反正我喜欢这样的声音,也喜欢她这个人。这是身体的直觉,由不得我。本科毕业后我留校,和程怡老师成了同事,我看见她就没大没小,要扑过去抱她,她开始是拒绝的,他们这代人都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但她接受我叫她“亲爱的”,这也成了我的代称。2012年她退休后,我路过或者得空就会去探她;她的老母亲记不得人了,我每次贴贴老人家的脸颊,程怡老师就会提醒:“亲爱的来看你了”。照顾渐渐失忆的老人哪有不烦累的道理,但每次去她真的都是笑盈盈的。

程怡老师有极高的艺术天赋,摄影、绘画、音乐甚至服装设计诸领域都几乎无师自通,叫人奈何不得。2012年退休后程老师开始密集地画油画,谁喜欢谁拿走,她也就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了很多人的身边。这张小尺幅是她初试牛刀之作,之后她画得都要大很多。她在我的书桌上,不知不觉,十三年过去了。

给老人家请过安,往往再到她在另一个门栋楼下的小房间坐坐。她给我做咖啡,任我选她的油画,包含树或者都是树;再国际国内烟云过过眼,竿子插到底;最后从她的冰箱里取走她留给我的山楂糕,她说有亲戚在北京做的,有机的,你这样的敏感体质吃了不会有问题。我从来不客气,全部拿走,有时候还顺点心或者咖啡什么的。倒不一定是恃宠放纵,程怡老师的生命里经历过太多的被剥夺,但她身上就是没有匮乏感;给予总是让她欢喜,这很要紧,我很尊重。

我们大多的交往都是这样无甚着意的,所以有那么几次是严肃的,就明晃晃地像几个故事。一次是2011年的秋天在崇明岛上,中文系的青年教师培训,作古正经的活动就一场座谈会,我因为申报教授职称屡战屡败,发言的时候就拿年龄超标不在现场的程怡老师说事,说了诸如像她那样上课认真几乎就是“不打粮食”,但“我心依然”这样的“违心话”;更是情绪上来,冲口而出“她是我的灯塔”。这话不假而且悲壮,会场当时就鸦雀无声。如今想来,残酷啊,不才终究是混上教授了,而她到退休都 “副教授”,坦荡荡,且笑盈盈。她是真的无所谓,是我们念之,不平,又不安。

程怡老师是诚恳的倾听者,她有透彻的分析,还必有果决的解决之道。人到中年,我的生活中出过几次大事故。2007年12月我哮喘发作,去教室上楼梯都困难,程怡老师二话没说,叫上谭帆老师一起带我去中医鲁震明处。他们三人是大学时候的密友,鲁医生是隐士大医,绝不轻易接诊。谭老师当时是系主任,那时候就有一辆汽车。他们三人寒暄几句,鲁医生就把两根手指按在我的脉上,闭目一分钟后,开方,再给我一个小纸包,说真如镇上的一家老铺方剂齐全,谭老师亲自开车直接去抓了药来。那堆18块8毛的草药,当晚居然就让我躺了下来。半夜两点,家里座机响,程老师来电:你还在吧?我怕激素类药物停了出事情。我说:我在,你睡吧。他们三位于我有救命之恩,字字写实。大恩不言谢,如今见到谭老师,有很多尽在不言,其中包括不敢向程鲁两位道出的辞别。

人的异才高格,非亲遇无以领教。

另一次事故估摸是2012年,涉及私隐,我去看她时并没有怎么提。但程怡老师绝对是有第六感的,她主动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以及对亲密关系的断言。人性是黑洞,包括自己的人性,“没有经历过深夜痛哭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昏暗的底楼小房间里,她看我怔住的样子,点起一支烟,打开她的台式电脑,“给你听首曲子吧。你看,河流交汇了,流过了村庄,有人在结婚,然后有峡谷,然后去远方……”。然后,万宝路香烟的味道弥散开来,我们不说话。“伏尔塔瓦河”是斯美塔那最著名的交响组曲中最著名的乐章,我并不陌生,但那一次它像微弱的电流,我原以为死去的神经一根接一根似乎有了感觉。那十几分钟,是很响的沉默,很响的安静。

2008年的暑假,我带女儿崔璨和程怡老师一起去俄罗斯旅行。她追着“小鹿一样”的璨璨在托尔斯泰庄园找寻“世界上最美的坟墓”,拍了不少老花眼初期对不上焦但有顽固审美的照片。俄罗斯乃至整个斯拉夫艺术可以说是程老师和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原乡,这张挂在我家书墙上的油画,相当清晰的,是那个夏日午后怅然而又畅然的气息。

其实,我是记得程怡老师最后的时间线的。2017年后的寒暑假我都到纽约调研,也在“澎湃新闻”上发表札记和时评。2020年,美国大选年,她频繁发给我大量消息,也告诉我她支持特朗普,并因此与好几个老友断交。我太理解她,她青少年阶段的停课、串联、下乡,被打成右派的父亲母亲舅舅叔叔尤其叔叔的冤死,及至壮年时对父母的照料送终乃至为此付出的身心代价,都有以一己之力扛住惨痛中国当代史的意味,1979年参加高考后看似平常的生活无不涂满历史的具身阴影;所以她对任何极左的动向,任何“发动群众斗群众”的企图,哪怕远在美国,都有生理上的极端敏感、警觉和反抗。2021年她送走老母亲刚过一年,9月开学后不久,她的微信突然少了下来。我一问,原来她因为莫名的肚子痛,自己叫了救护车去六院,还做了手术。但不久确诊竟是肠癌。随后的大半年,化疗做了一半……她的一生,遭遇的不期之厄何其多,而她又何其坦然直面,没有怯过场。我都不能理解人怎么可以理性到这样的程度,她都已经那样了,还在那时我大吵一顿气得不行时来鼓励我,“我们就是要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2023年春节,去拜年,她让我摸摸她的左边脖颈:“是不是有个肿块?”我摸到一个上下滑动的“橄榄”,心里怕得像触到一个蛇头。她去了北京会诊,4月20日,在给我的微信中写道:“确诊淋巴转移已是板上钉钉,基本上是无药可治了。任何靶向药大概都不能让我活过一年了。而且,我不想吃那么多苦。”

没想到程怡老师给我的最后一课,是这样的决绝。

果不其然。2024年的2月,我问她要不要从美国带些药,她回复说:“白天还好,晚上痛得必须吃止痛药了。看来我的寿命也就如此了,我不怕死,但真的怕疼。”目前国内的医疗体系,对人的生理痛苦实在太不怜惜,止痛类药品管控严苛。我托人给她捎止痛药,3月听到一些消息,非处方的止痛药效果有限,我不知道怎么办,14日给谭帆老师发微信:“程怡老师这几天不太好,我有点害怕。和您私下说一声。”后来据她弟弟程念祺老师说,她随后“7天不进食,不吸氧,拒绝去医院”,“目前仍清醒”。

一个人清醒着迎向死神,在剧痛里,决绝地对视,“不”。

所谓君子不忧不惧,死生亦大矣。

程怡老师论文写得好,散文更不在话下,但她没有时间写,也无所谓发表。《爸爸教我读中国诗》这篇短文,是我“强讨强卖”的,因为觉得比那些以文为业的不知道要高出多少个身位。那时候周毅主编还在,拿到稿子二话没说就发表在2016年4月《文汇报》的“笔会”版面上,这篇文章的缩写版随即出现在当年上海的中考试卷上。程老师笑笑,毫不为意。但她的文章的好,是读一遍就会灌注进记忆里的那种好,比如,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

“很多年后,我看见报上某篇文章引了一首非常有味道的绝句,我的感觉就好像遇到了一个老熟人。我没有念过那首诗,但我熟悉那种风格,那种非常流畅的朴素与自然的风格。回来一查,果然是陆游的诗,‘驿外清江十里秋,雁声初到荻花洲。征车已驾晨窗白,残烛依然伴客愁。’我当时的感受真是难以名状。爸爸在我童年时便种在我生命里的东西,突然宣告了它的无可移易的存在!”

曼哈顿上东区的波希米亚国家礼堂(Bohemian National Hall),是我喜欢去的地方,那种破败的矜持,有些社会主义,有些资本主义,“好像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因为它是捷克驻纽约的总领事馆,也就常有路过的捷克艺术家献艺。纽约的冬季漫长,今年三四月份,还是冰天雪地,那一晚四四方方的礼堂里,暖气仍旧不给力,但捷克的交响乐真是美啊。不期然,一段熟悉的旋律响起。前后左右,衣冠整饬者皆嘴角上扬,如醉如痴。

我的眼泪,无声地夺眶而出。一年了,我终于得承认我一直感觉很不真实的真实。

那是“伏尔塔瓦河”,那是“我们”的伏尔塔瓦河。那是我的生命里,已然“无可移易的存在”。

(2025年9月26日纽约雁叫声声中)